《話中有話》許人傑 (中):教練叫我離開阿德,不准跟他講話
圖文/文生大叔
許人傑除了擔任過旅美球員王維中、張進德、鄧愷威等人的翻譯之外,他也曾經伴隨過選手從新人聯盟一路升上大聯盟,一層一層體驗小聯盟的每一個層級的差別待遇,這在旅美翻譯中是相當少有的經歷;這一段訪談我們聊到他求職的經歷、怎麼踏進這個領域,以及和每個選手相處時的各種不同之處。
許多球迷都嚮往能踏入職棒圈工作,而隨著旅外球員逐漸變多,棒球翻譯或許是一個很好的機會,但是對於這份工作的細微之處你了解多少?有多少只是你的想像?對於球隊和隊友來說,翻譯是他們與選手溝通的媒介,但是這個夾在中間的媒介到底應該偏向哪一邊?該怎麼取得雙方的信任?翻譯在照顧選手的時候,又該怎麼在專業和友誼之間找到平衡?
在曲折的大學生涯之後,你是怎麼找到球隊翻譯這個工作的?
我2011年五月畢業,我是從三月就開始寄履歷給各個球隊,我飛了休士頓、克里夫蘭、華盛頓特區,我也曾經跟NBA中國辦公室接觸過,有得到工作機會,也有過NBA發展聯盟的工作,但是我還是對棒球情有獨鍾,所以就沒有去,都一直在找棒球的工作。
面試通常都是兩三關,我大概只有紅雀隊的面試有走到第二關,到了聖路易主場,但是畢竟我不是當地人,如果應徵的是業務或行銷一類的工作,他們都希望是當地人,才能跟在地社區有所連結;當時我一個外國人想不到這麼多,所以真的算是矇著頭瞎闖,到處去找,我的履歷表上都強調我和亞洲和華人的連結,但是我忽略掉這裡是美國中西部,亞洲對他們來說是地球的另一邊,是沒有共鳴的,所以我找工作找了半年都沒有下落,大概收了近百封的拒絕信。
近百封的拒絕信,那真的是很驚人啊!
找工作的時候我暫時在一個美食廣場的餐廳工作,幫一個華裔老闆管理,但是實際上就等於是全能店員,從下廚到收銀到請客人試吃,還有管理其他的員工,都是我的工作內容;但是因為工作時間比較有彈性,所以我就可以利用排班的空閒時間去應徵棒球類的工作,從三月一直到十月才終於有了海盜隊的工作機會。
我第一個面試機會其實是七月左右,那時是印地安人隊的林家慶,我透過介紹得到一個電話面試的機會,但是面試完就沒有下落了;後來十月我剛好有一個機會可以去佛羅里達,也一樣是透過介紹我得到跟海盜隊面試的機會,我就自己開車下去面試,也參觀了他們的小聯盟基地Pirate City,感覺還不錯,回來大概等了一個禮拜,他們就打電話來說歡迎我加入,那時候是十月底,然後叫我十一月一日報到。
所以你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擔任王維中的翻譯?
我接到海盜隊的電話,就立刻把全部家當打包好,十月底從密蘇里開車下去佛羅里達,王維中十月十七日手術剛完,我一到就是幫忙他做Tommy John手肘韌帶置換手術的復健,我們幾乎整天都在防護室,都在跟醫護人員打交道;這就要說一下我在臺灣是念第三類組,因為我考大學本來的目標是醫科,所以身體構造和醫學相關的名詞學了很多,也花了很多時間去記人體的結構,想不到後來在我協助王維中做復健的那段時期,真的是幫助很大。
雖然我沒有考上醫科,不是醫療專業,但是不管是中文還是英文,我對那些字有印象,所以一開始就可以蠻順暢地幫復健師解釋給王維中聽;這其實很有趣,就像我一開始講的營養學和心理學,當下在學的時候好像都沒能派上用場,可是想不到後來都在不一樣的情況下用到這些知識,真的很有意思。
那個時候海盜隊還有張進德吧?
對,我十一月報到的時候他已經回臺灣了,所以第二年一月我們三個人一起到美國參加冬訓,再來就是春訓;他們兩個人在春訓基地,王維中是繼續做復健,張進德就是延長春訓然後接新人聯盟。
我記得那個時候很忙,早上先是維中要復健,有的時候阿德也要做捕手特訓,所以那個時候最重要的是一早的教練會議,我要先記好他們兩個人的行程安排,要知道每一個不同的時間點,我才能先規劃好說我要怎麼移動;譬如說阿德打擊的時候,我就可以去看一下維中,但是阿德守備的時候我就要回來,讓維中自己冰敷或是電療,反正就是來來回回不停跑,跑到那年春訓小聯盟的教練團頒了一個獎給我,說我是Mr. Hustle拼命先生,因為他們看到我都是在跑步。
我記得新人聯盟的比賽幾乎都是下午吧?
中午十二點開打,就是最熱的時候開打,然後維中剛好每天復健做完,球隊規定復健的新人球員都要去看比賽,所以他都在球場一邊看球一邊睡覺;海盜隊的要求真的比較嚴格,像王維中這種球員,一大早開始復健到中午,其實是很累的,但是對於低階小聯盟球員,海盜隊有很多要求會讓我們覺得,其實已經接近日本式的要求了。
以前道奇隊小聯盟也有很多嚴格的規定,譬如說不能留長髮、不能留鬍子,還有在春訓基地吃飯也一定要穿polo衫,不能穿拖鞋等等。
海盜隊也是,不過後來到雙城隊好像就沒有這樣的規定,所以每一隊的文化不太一樣;維中那個時候的復健師後來有上到大聯盟,他是一個很棒的復健師,也幫Charlie Morton復健,後來好像還一起去了太空人隊,現在就不知道有沒有跟著去光芒隊了。
算起來你一共待過幾個大聯盟球團?
海盜、釀酒人、雙城、巨人四個球團,我從延長春訓、新人聯盟、低階高階一A都去過,二A是學生的時候去實習,三A跟王維中去過Colorado Springs一個星期,大聯盟也是跟王維中在釀酒人,每個層級都去過了;嚴格要說的話那就是短季一A沒去過。
那你這樣很可能是臺灣翻譯中僅有的一位美國職棒各層級大滿貫,真的很厲害啊!
二A我沒有當翻譯,只是學生時期的實習,真正的各層級大滿貫應該是紅襪隊的Mickey(江肇軒,紅襪隊小聯盟教練),他是比我還要資深的超級大前輩!
跟其他選手相比起來,張進德的英文是不是學得比較快?
阿德的英文算是被逼的吧!因為2013年在海盜,王維中復健完可以開始投球的時候,我記得延長春訓時就知道阿德有可能要被分發去短季一A,那時候的總教練Tom Prince現在是大聯盟教練,他那個時候就對我很兇,常常叫我離開阿德,不准跟他講話,變成我跟阿德有的時候講話好像是在偷情,要躲在角落怕被教練看到。
那個時候其實我就知道,球團希望阿德能夠獨立,畢竟捕手這個位置需要這種獨當一面的領導能力,能夠自己處理所有的事情,而且語言能力對捕手來說又特別重要;我記得六月我送阿德上巴士去短季一A的時候,他還很緊張的跟我說,沒有你在我要怎麼辦,我對他的英文能力也不放心,但是球隊的安排就是那樣。
那你一定很擔心,會想說他沒有翻譯幫忙一定會完蛋吧?
對,所以過了一個月我有問過球隊需不需要我去看他,但是球團也說不必,不過還好阿德在隊上有一個很好的投手朋友,好像是紐約的多明尼加人,英文跟西班牙文都說得很好,有一次阿德在本壘攻防被對手整個撞翻,他還一直問阿德說,要不要我幫你砸他,我可以投到95英里;後來就是他很照顧阿德,每次都開車載搭阿德去吃飯去買東西,到處陪著他跑,所以後來等到我終於在秋訓碰到阿德的時候,等於分隔三個月之後的重逢,阿德不只是英文,連西班牙文都進步了。
我記得之前在新人聯盟的時候,捕手處理內野短球會需要指揮投手過去一壘補位,一開始大家常常笑阿德聲音很小,或是喊的也不知道到底在喊什麼,但是那次秋訓見到阿德,他已經完全不一樣了,那個喊聲的自信,讓他完全就像是一個蛻變過的球員;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一個球員在沒有翻譯的情況下,怎麼經由自己的努力去找到方法成長,我看到在短短三個月的時間裡,他就可以聽懂教練的指令,也可以跟隊友溝通,這讓我印象非常深刻。
有沒有算過有多少隊友、或是曾經小聯盟球隊的教練上到大聯盟?
沒算過,雖然我常常發文說恭喜誰上大聯盟,但就是單純因為看到了曾經的朋友終於達到夢想,就覺得好開心,
會不會有很多隊友就算上了大聯盟,你可能也根本不知道?
那是一定的,有的球隊沒待很久,有的可能在隊上的時候也沒有很熟,而且小聯盟球員跟教練來來去去,不管是升降還是交易,可能還沒有很認識就離開了,然後從別的球隊上大聯盟;我有很長時間在新人聯盟,有些球員不認識的,但我對名字的拼法有印象,有時候看到了就知道一定是他,當然新人聯盟最後能上到大聯盟真的是個位數,不過加上我在二A或三A短暫停留,算一算可能二十位或是甚至三十位隊友上過大聯盟都有可能。
說到這個,我對記名字還蠻自豪的,以前中華職棒就算到七隊的時代,我每一隊的球員名單都可以背給你聽;以前在文大讀書的時候,人家去圖書館印的是讀書的資料,我都是去印球隊名單,然後回家慢慢看。
以前覺得我們看老外都長一樣,老外看我們好像也是,特別是那時我在中西部又幾乎全是白人,可是後來我在學校球場打工時做到管理職,我發現如果底下的人我都能記住他們的名字,這會讓我的工作特別順利,所以從那時開始我就要求自己一定要分辨出每個人,還要記住他們的名字。
你擔任臺灣旅美球員的翻譯這些年來,你覺得最大的挑戰是什麼?
最重要的就是要能得到球員的信任,還要了解這個球員的個性,這個很多時候是不可能問出來的,要從旁觀察,因為我們畢竟都是從陌生人開始,而且有的球員就算願意講,也未必講得出來。
以愷威為例子,我就是要在一起飛去美國的這段時間趕緊認識他,因為在那之前從沒見過他,那王維中的話因為一開始的時間是在復健,所以空閒的時間會比較多,比較有跟他聊天的機會;我從來就不知道海賊王是什麼,也是因為王維中我才去看了海賊王,那也好在是因為海賊王裡面有很多關於毅力、關於為了夢想繼續努力不放棄的情節,這些內容都讓我在跟王維中溝通的時候成為很好的例子。
就是要找到溝通的語言,而且每個人的語言還不一樣。
對,像阿德的話,你跟他講海賊王他一定不知道你在講什麼鬼,但是王維中是一個應該說是感情豐富的人吧!他比較容易被感動,像球季間有的時候他可能本來有點低潮,但是他會被海賊王裡面那種『我要努力』的情節給激發,有時候就會整個人衝起來,又繼續堅持下去。
翻譯的工作就像奶媽,要幫球員處理球場內外的事,讓他們可以好好打球、好好生活,但是這界線很難劃分得清楚;你有為球員做過什麼不屬於你工作範圍內的事嗎?
其實就像你說的,真的很難去劃分什麼是工作範圍內、什麼是工作範圍外的事;像幫球員跑腿買東西,放假的時候答應球員開車去觀光景點玩、去逛街遊玩,這些嚴格來說都不在球團給的工作範圍之內,但是我們的工作性質就是這樣半工作半朋友,為了要增進和球員之間的友誼,這些都是我願意,我也覺得我應該去做的。
那你遇過球員最無理的要求,或是說你曾經拒絕過球員的要求是什麼?
我的情形可能複雜點,因為我同時要帶王維中和張進德兩位球員,剛剛說過在新人聯盟時期,有的時候單純就是投手野手兩個人的時程不一樣,一個人在休息的時候另一個人在練球,那一個人想出去的時候另一個人想休息,所以在時間安排上就會比較有點困難。
有的時候倒不是要求本身有沒有理,因為就像我剛剛說的,很多不是工作範圍內的事,翻譯也大多會願意幫球員;但有的球員也許是個性,或是剛好就是那天累了有情緒,就會出現一些命令式的口氣,那種時候就會覺得因為這樣的情緒,如果拒絕了球員的要求,會不會影響他的心情,進而影響到接下來工作時的互動關係,那就會讓整個情形比較不舒服一點。
所以有的時候不是道理的理,而是禮貌的禮?
其實我們當翻譯都很清楚,我們的工作是因為球員的需要而存在,所以都會以滿足球員的需求為優先;有的時候碰到球員會一直測試你的底線,那種時候就會比較麻煩一點,因為翻譯也是會有情緒、也會希望有自己的時間,但是就是盡量找到和球員互動的方式,每個球員都不一樣,通常都是可以化解這些情況的。
有時候會不會覺得球員應該要獨立一點,不要什麼事都依賴翻譯?
幫球員獨立當然是翻譯的工作,但是什麼時候球員可以獨當一面自己處理事情,那個時間點就很難掌握;以前在海盜隊的時候,就會有教練或是球隊職員跟我說,你不要整天跟球員混在一起,你晚上來跟我們吃飯聊天,你要讓他們自己去跟隊友玩他們的,但是畢竟那是我的第一年,還是會擔心球員,怕他們突然會需要我會找不到人,我覺得我的任務就是要隨時待命,所以就一直跟著球員。
像剛剛我們講,球員說要去這裡玩去那裏玩,如果去迪士尼的話,開車油錢跟門票這些我都要自己出,球隊不會給我,那這些錢我存起來不是更好?但是因為擔心球員,也覺得球員應該要有這些調劑,所以也就悶著頭盡量滿足他們。